儒释宗传窃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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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明·蕅益大师著

  大道之在人心,古今唯此一理,非佛祖圣贤所得私也。统乎至异,汇乎至同,非儒、释、老所能局也。克实论之,道非世间、非出世间,而以道入真,则名出世;以道入俗,则名世间。真与俗皆迹也,迹不离道,而执迹以言道,则道隐。故曰: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”又曰:“君子上达,小人下达。”呜呼!今之求道于迹者,乌能下学而上达,直明心性,迥超异同窠臼也?夫尝试言之:道无一,安得执一以为道?道无三,安得分三教以求道?特以真俗之迹姑妄拟焉,则儒与老,皆乘真以御俗,令俗不逆真者也;释乃即俗以明真,真不混俗者也。故儒与老主治世,而密为出世阶;释主出世,而明为世间祐。至于内丹、外丹,本非老氏宗旨,不足辩。然则言儒而老与孔皆在其中矣,言释而禅与教皆在其中矣,故但云《儒释宗传窃议》。

  儒之于道学也久矣。上古无文字,无可征,可征始于尧、舜。尧允执厥中,舜危微精一,皆心外无法。故天地赖以位,万物赖以育,贯彻古今,万世不能逾其道也。嗣禹、皋陶之见知,汤之闻知,不过还知此心此理而已。知之,则近见亦可,远闻亦可,不以远近为亲疏也。乃韩愈云:“尧以是传之舜,舜以是传之禹。”嗟嗟!是何物也,可互相传乎?譬诸射,树的而专注之,先有巧力者先中,后有巧力者后中,或在同时,或在异世,贵各中的而已矣。的非可传也,巧非可传也,力非可传也。谓之曰见知闻知则可,谓以是相传可乎哉?

  见知不唯禹、皋也,凡稷、契、伯益等皆见而知之者也。闻知不唯汤也,伊尹耕于有莘之野,乐尧舜之道,则于汤为见知,于尧、舜、禹等亦为闻而知之者也。

  文王既没,武、周又逝,柱下史闻而知之。孔子问礼,叹为犹龙,则于老聃又为见而知之。门人推崇厥师,不复齿及老氏,孟子亦蹈其旧辙耳。

  颜于孔,诚见知也。但继孔学,又先孔亡,不同太公之于文王,伊尹之于汤,禹之于舜也。故孟子不言之。

  颜渊死,子哭之恸,再叹:“今也则亡。”故古人云:“颜子没,而圣学亡。”非虚语也。孟子曰:“然而无有乎尔,则亦无有乎尔。”盖亦不敢虚妄承当者欤。

  老氏之学,盖公等得其少分以治汉,汉则大治。孔孟之学,汉代绝响。

  北宋周濂溪《定性书》云:“性者,刚柔善恶中而已矣。”《太极图说》云:“太极本无极也。”细玩二语,真得孔颜心法者也。后儒纷纷解释,罕有知其语脉者,且云《定性书》可以不作。噫!可哀矣。即及门之士,明道似曾子、子思,伊川似子夏而已。

  南宋陆象山“先立乎其大”者,乃得孟氏心法者乎。然不信太极无极,展转拨之。紫阳又展转救之。吾观拨者、救者,皆非实知周子也。

  王阳明龙场大悟,提“致良知”三字,为作圣真诀,虽曰颜子复生,不亦可乎?

  释之于道学也,十方三世无不彻也。此界此时,则始于释迦,继于迦叶、难陀等也。其在震旦,则远公造《法性论》,罗什叹其未见佛经,能知佛理;北齐慧文大师,读龙树《中论》,悟圆顿心宗。二并可称闻而知之。菩提达磨大师,受记东化,可称见而知之。

  远公后,凡修净业得往生者,皆见知闻知之流类也。有人仅立莲宗七祖,但约行化最专者耳。然四明尊者、慈云忏主等,何尝不以净土行化?而智者大师《十疑论》、飞锡法师《宝王论》、天如禅师《净土或问》、楚石禅师《怀净土诗》、妙叶法师《念佛直指》,尤于净土法门有功。至若近世,则幽溪师《生无生论》、袁中郎《西方合论》,皆远公之的裔也。

  达磨传至六祖,乃有南岳、青原二甘露门。门似二,道无二也。二则毒药,非甘露也。又数传而为五宗。人有五,宗非五也。五则枝条,非宗本也。譬如阿耨达池,一水流为四河,归于大海。河有四,水无四也。今不知池之一,不知水之一,不知海之一,独从四河阔狭曲直远近起见,互相是非,可谓智乎?

  继北齐者,有南岳思大师,出《大乘止观法门》四卷,真圆顿心要也。次有天台顗大师,出三种《止观》、《法华玄义》、《文句》,及《维摩》、《仁王》、《金光明》、《普门品》、《十六观》等疏,于是教观大备。历五传至荆溪,其道中兴。又八传至四明,道乃重振。此后裂为三家,渐式微矣。

  唐玄奘法师,遍游天竺,学唯识宗于戒贤法师,尽其所知,旁搜其所未知,广大精微,真弥勒、天亲之子,释迦文佛之远孙也。慈恩基师,虽实继之,然观所撰《法华玄赞》,则灵山法道恐未全知。无怪乎《唯识》一书,本是破二执神剑,反流为名相之学,亦可悲矣。

  贤首法藏国师,得武后为其门徒,声名藉甚。疏晋译《华严经》,经既未备,疏亦草略,故不复传。所传《起信论疏》,浅陋支离,甚失马鸣大师宗旨,殊不足观。方山李长者有《新华严经论》,颇得大纲。清凉观国师,复出《疏钞》,纲目并举,可谓登杂华之堂矣。后世缁素,往往独喜方山,大抵是心粗气浮故耳。不知清凉虽遥嗣贤首,实青出于蓝也。圭峰则是荷泽知见宗徒,支离矛盾,安能光显清凉之道?

  禅宗自楚石琦大师后,未闻其人也,庶几紫柏老人乎?寿昌无明师,亦不愧古人风格。

  台宗绝响已久,百松觉公称为鸣阳孤凤,仅出《三千有门颂略解》,及《楞严百问》耳。幽溪继之,一时称盛,然唯《生无生论》足称完璧,而自所最得意《圆通疏》,殊为不满人意,何哉?但能趺坐书空,作“妙法莲华经”字,脱然西逝,则诚莲华国里人矣。

  云栖宏大师,极力主张净土,赞戒、赞教、赞禅,痛斥口头三昧,真救世菩萨也。憨山清大师,扩复曹溪祖庭,晚年掩关念佛,昼夜课六万声,故坐逝后二十余年,开龛视之,全身不散,遂与六祖同留肉身,人天瞻仰,得非莲宗列祖乎?

  或曰:佛祖之道,必师资授受,方有的据。否则法嗣未详,终难取信。

  无名子应之曰:譬诸世主,桀非传自大禹,纣非传自成汤者乎?身苟无道,天子而不若匹夫矣。今之虽有师承,颠覆如来教戒者,何以异此?汉之高祖、明之太祖,并起草莽,谁授以帝位乎?苟得其道,匹夫而竟开大统矣。今之虽乏师承,能自契合佛祖心印者,亦奚不然?必如子论,是但许有见而知之,不许有闻而知之者矣,可乎哉?且子又不闻有师资具足,皆不足齿及者乎?譬如俳优及相搏者,岂无师资授受,然不过戏剧及斗诤法耳。吾故曰:执迹以言道,则道隐。譬诸射者,期各中的焉耳。十方三世,唯此一的,常住不变,何俟于传?巧之与力,存乎其人,父不能传之子,子不能得之父,有何所传?或见而知之,或闻而知之,及其知之一也,正知其不可传者也。谓有可传,则不至于戏剧斗诤不止,非佛祖圣贤之道也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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